陈苏镇：两汉皇室的宫禁格局和宫廷政治

秦汉魏晋南北朝的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大体制度是什么，这里面问题不少。比如说皇宫有几道墙？里面怎么布局？皇帝在哪办公？皇帝住在哪？朝廷机构是怎么设置的？哪些机构对皇帝的决策影响比较大？

秦汉魏晋时期的皇宫里面有好几种建筑，有的叫殿，有的叫阁，有的叫观，有的叫台。当然这里面，殿式建筑是最多的，也是最重要的。关于这个问题，历史学界的专家们一般不太了解，但是经学界，尤其是研究礼学的专家，他们大多都有这方面的知识。

关于殿，首先它是由几个部分组成的。作为一个建筑，它包括有殿，有室，有房，有厢，还有夹。这个房子从布局上说，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空间。最大的空间，它叫“殿”，古人给它的解释就是高大的堂。所以我们看到，史籍中出现的殿，通常是皇宫、皇家的建筑或者是贵族的建筑——它们叫殿，老百姓、一般官员（的），就叫堂。

殿的正北，后面正中的地方，有一个房间叫“室”。室的东西两侧，有两个空间叫“房”。殿的东西两侧有两个空间，叫“厢”——东厢、西厢。然后厢和房之间还有两个空间，叫“夹”——东夹、西夹。这是房子内部的一个布局，这个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清朝的北京故宫里的殿式建筑里的布局不太一样。

殿式建筑结构示意图

另外殿式建筑有庭院，大殿的南面有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有一个门，这个门在秦汉魏晋时期通常叫“閤”。也可以叫“闼”，或者叫“闺”，都是指着宫中的小门。这个院子外面还有一个院子——里院、外院。外院也有一个门，这个门通常就叫“门”。

所谓殿式建筑，或者堂式建筑，它都是建立在一个夯土台基上。台基有一定高度。按照汉朝人的说法，台基的高度有等级的差别。天子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平民百姓应该不能超过一尺。因为有一定高度，所以它要有台阶上下，殿式建筑南面有两个阶——一个东阶，一个西阶。西阶是客阶，东阶是主阶。主阶也叫“阼阶”，只有皇帝可以走阼阶，所以古人把皇帝继位称作“践祚”。继位了，他是皇帝了，他可以走阼阶了，从阼阶上下。

未央宫二号遗址平面图

我们从考古发掘的成果看，比如未央宫，未央宫里面有一个二号遗址，就是一个殿式建筑的这个遗迹。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夯土的台基，整个台基是个长方形，南北比较窄，东西比较宽。南面有两个阶：东阶、西阶。东西两侧也各有一个阶。但是有一点很可惜，现在我们看到的秦汉魏晋时期的殿式建筑都是残迹，比如未央宫二号遗址，它的台基原来应该有两米多高，上面是建筑，但是现在保存下来的夯土台基只有五十公分左右，上面全都没了。

整个这种殿式建筑，它最重要的空间，其实就是殿和中庭。早期的殿式建筑还有一个特点，它的北面、东面、西面是有墙的，而南面没有墙，南面是门窗。如果把门打开，那么殿内和殿外就成了一体了。秦汉魏晋时期的殿也是这样，就是说北面、东面、西面有墙，而南面连门窗都没有，是一个敞厅，向南敞开，从阶下来就是中庭。在举行比较大的活动的时候，殿上、殿下是一体的。关于这个场景，文献中有一些记载，比如朝会的时候，皇帝坐在哪，然后殿上大堂上面都有些什么人，殿下的这些人，他们怎么站位，怎么排队，文献中是有记录的。

汉代的画像石里，有一张图被命名为《谒见图》，描述的是在殿式建筑里举行朝会的场景。图里面画了一个房子，那就是殿式建筑。房子建在一个台基上，南面也有两个阶，一东一西，都是符合殿式建筑特征的。殿里有一个人，体型特别大，表明他地位最高。他坐在正中间。殿上皇帝的旁边，东西两侧，还有一些官员，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台阶下，有更多的人：四排侍卫，一东一西，东面两排，西面两排。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在图上把他们画的很小，这可能表示他们身份比较低。这些侍卫都面向中间，面对面站着，分别排在东西两阶的外侧。其他的官员，文武官员，站在侍卫的后面。如果他们其中有人要和殿上的皇帝对话的话，他要从侍卫的后面走出来，走到两阶之间空出的场地来，然后面向大殿跪下和殿上来对话。这个图画得挺具体的，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在殿式建筑当中举行这种重大活动的时候，大致是个什么场景。

秦汉魏晋时期的殿式建筑，皇宫里的这种建筑很多，比较重要的主要分布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殿中，一个是禁中。殿中主要是皇帝的办公区，禁中是皇帝的生活区。皇宫里可以分成三个区域，就是宫中、殿中和禁中。殿中和禁中的划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皇宫里面发生的事情。这两个区域，又有很多机构，就是照顾皇帝生活，协助皇帝办公，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这样一些机构。那么，它们分布在什么地方，它们在宫中的位置前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变化使它们和皇帝的空间距离发生了什么变化，最后会导致这些机构、这些机构的官员他们的权力、他们对皇帝做出决策的过程所能够施加的影响，也发生变化。整个秦汉魏晋时期，宫廷政治变化常常与殿中、禁中的布局、与皇帝身边的这些机构所处位置发生变化有关。

西汉的未央宫经过考古专家的勘探发掘，人们对它的整体面貌现在有所认识。它基本上是个四方形，整个宫墙上有一共有七个门，北面两个，东面西面各两个，南面一个。这是皇宫的宫墙。宫墙上的这七个门，都叫“司马门”。七个门当中，北面靠东的门是最重要的，叫“北司马门”。门外有两个阙，很高的阙，所以这个门还有一个名字叫北阙。另外未央宫有一个传达室，就是接收大臣百姓章奏的这样一个机构，叫“公车司马”。公车机构它也设在北司马门，所以这个门还有一个名字叫“公车门”。但是未央宫的里面，宫墙里面应该还有一道殿墙，这个墙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还没有找到。

根据文献记载，我在书里画了一个示意图，殿中区域以前殿为中心，它的南面有一个门叫端门，这是殿中区域的正门。然后端门的两侧，西面还有一个门叫白虎门，白虎门相对的东面还有一个门，应该叫青龙门，或者苍龙门。这三个门是未央宫中的殿门。殿中的区域也很大，这里面核心的建筑就是前殿，还有宣室殿，还有承明殿，还有高门殿，还有一个玉堂殿，这是比较重要的几个建筑。前殿这个位置是最清晰的，它建在一个很宽大的台基之上，台基是根据当地的原有的一个龙首山改造的，很宽，前殿就建在这个上头。考古学家通过勘探，在台基上，它的中间发现了一个最大的夯土遗迹，这应该是前殿的遗址。在汉代，所有的宫都会有一个前殿，而前殿都是宫里面的标志性建筑，最高大，最宏伟。前殿的功能，主要是举行各种大规模的礼仪活动，可以看作是皇帝的大客厅。

西汉未央宫示意图

前殿后面有一个宣室殿，宣室殿在《史记》《汉书》里也经常出现。从功能上看，它应该是前殿的一个附属建筑，用于举行规模比较小的召见。这几个殿当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承明殿，因为从文献记载中看，承明殿可能是西汉皇帝办公的地方，它的位置应该是在宣室殿的后头，在皇帝寝宫的前面。协助皇帝办公的殿中的机构，比如尚书、侍中、谒者、兰台等等这些机构，应该都在承明殿的附近。承明殿的附近还有两个殿式建筑，一个是玉堂殿，一个是高门殿，这两个殿是顾问官员办公的地方，像待诏，还有大夫，他们在这办公，当皇帝的顾问。皇帝在承明殿办公，如果有事要问他们的话，随时可以召见他们。这几个殿，是殿中区域的主要的建筑，这地方可以看作是皇帝的办公区。但是西汉的未央宫的殿中区域特别大，要比东汉以后要大，所以西汉的未央宫的殿中区域，除了皇帝办公区以外，还有不少的建筑，比如图书馆、石渠阁——藏书的地方，还有天禄阁都在殿中区域。

另外殿中的官员按照汉代的制度，他在殿中上班，不能天天回家的，通常是五天放一个假，要休沐，可以回家去休息、洗澡，平时晚上也要住在殿中，他们的宿舍叫殿中庐。那么殿中官员很多，大大小小很多，他们在殿中都有宿舍。殿中庐很可能是分布在石渠阁附近。

殿中和宫中相比，它的禁卫等级比较高，宫中的禁卫是由卫士来负责的，卫士就是普通老百姓，服兵役到皇宫里来站一年岗，一年换一拨，是普通农民来承担的。而殿中的宿卫是由郎官负责的，主要是中郎和郎中，他们要负责殿中地区，要守门，要巡逻，但他们不是普通农民，他们是官，他们不仅要宿卫，同时还是一种预备官。

未央宫遗址，如今只有夯土台基尚存

承明殿的后面还有一个区域叫禁中，禁中就是皇帝和后妃的生活区。这里的建筑和皇帝关系密切的是温室殿，这可能是皇帝最常用的一个寝殿。另外，像饰室、清凉殿，应该也在禁中，也是皇帝的寝殿。禁中的这一区域有一个特点：禁中的几乎所有事务，都是由宦官来负责的，来承担的，士人要进入禁中区域受到很多限制。如果皇帝在温室殿，在禁中，殿中官员有事也可以进，但通常是进去办事，办完就出来。他们不能在禁中住宿，不能停留。这是禁中和殿中的一个区别。

西汉前期，汉武帝以前，当时清静无为，皇帝管事不多，朝廷的日常政务主要是由丞相来处理的。丞相府在皇宫之外，它有个很大的班子。丞相手下有很多属吏，协助丞相来处理日常政务。所以在西汉前期，可以说朝廷的政务中心是在丞相府。这个情况到汉武帝以后发生了变化，武帝在位时间很长，他也确实做了很多事，所以他这一朝，皇帝要亲自处理很多的事务。为了处理这些事务，他就需要很多官员来协助他处理。这样，以尚书为中心，就逐渐形成了一个新机构，我叫它“殿中决策机构”。然后还有很多围绕着尚书来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各种官员。这是武帝以后发生的一个变化。

从武帝以后，最高权力，就是谁来管这个国家，谁来控制朝廷大权？尚书，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了，所有的文件，所有的文书都要通过尚书，然后交给皇帝。以尚书为中心的殿中机构有所扩大，殿中官员的人数有所增加。武帝晚年，年纪大了，经常不出来办公，他就待在禁中，为了他在禁中处理政务方便，他就在禁中又建立了一个机构叫“中尚书”，简称“中书”，中书官都是宦官。大家熟悉的司马迁，他本来是个士人，当过太史令，后来因为李陵的事情，惹怒了汉武帝，被处以宫刑，成了太监，司马迁就做过中书令。这是武帝时期的殿中和禁中。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曾任武帝时期的中书令

尚书机构扩大和中书机构形成，这使得朝廷很大一部分权力，特别是决策的权力，就从宫外的丞相府转移到了殿中和禁中。因为汉武帝这个人，尚书和中书机构没有出现特别大的问题。但是武帝死后，是霍光辅政，他主要是通过控制尚书掌握朝廷的权力。后来霍光死了，霍家的子弟继续控制尚书来掌握权力。当时汉宣帝为了把权力夺回来，他就采取一个办法，他重用中书，在禁中用了几个中书宦官，让这几个宦官来协助他处理政务。这样，宣帝就是绕过尚书，通过中书来直接处理政务，这样把权力收回到他的手里来。后来宣帝死了以后，元帝继位，元帝就继续重用宣帝留下来的几个中书宦官，这一度导致元帝时期出现宦官干政的问题。成帝继位以后，王太后临朝称制，于是王家的兄弟又开始辅政，外戚王氏当政，主要是通过控制尚书。西汉后期，我们看到，尚书和中书，先后和宦官外戚干政发生了关系，这是一个变化。

东汉的都城在洛阳。洛阳有两个皇宫，一个南宫，一个北宫，这两个宫在东汉一代轮流使用。东汉的皇帝有时候住南宫，有时候住北宫。西汉长安城里好几个宫，最重要的是两个，一个是未央宫，一个是长乐宫。这两个宫在西汉有一个基本的分工，就是皇帝住未央宫，太后住长乐宫，但是东汉南北宫没有这样的分工，太后会跟着皇帝。皇帝住南宫，太后就住南宫。皇帝住北宫，太后也住北宫。另外东汉的皇宫还有一个特点，南宫和北宫内部，在它的殿中区域里，又细分东宫和西宫。南宫有东宫、西宫，北宫也有东宫和西宫。这个制度是怎么形成的呢？

汉长安城平面图

汉洛阳南北宫平面图

这是东汉初年刘秀和明帝时期形成的。在东汉以前，洛阳宫早就有了，至少秦朝 南北宫就都有了，但它没有做过皇宫，所以它原有的建筑规格可能不是很高。刘秀称帝以后，定都洛阳，他先入住南宫。刘秀入住南宫以后，可能觉得嘉德殿这一套原有的建筑规格不够高，所以他就在原有的建筑的东面又新建了一个建筑群，这个建筑群的前殿叫“云台殿”，云台殿后面还有其他的殿，这样就形成了东宫和西宫这样一个布局。后来汉明帝继位以后，他又改建北宫。模仿刘秀，他在北宫的原有建筑的东面，又新建了一组建筑群，这组建筑群的前殿是德阳殿，后面有章德殿等等很多殿。这样，北宫也出现了东宫和西宫——两个建筑群，一东一西。

东汉一朝，皇帝都住东宫，东宫是新建的，规格肯定更高，建筑也更新，所以皇帝住东宫。西宫就是太后宫。这是东汉一代的制度。这样一个安排，对东汉一代的政治产生了影响，因为东汉一朝，小皇帝特别多，从汉和帝以后几乎都是小皇帝，小皇帝继位，太后就要临朝称制，来替小皇帝管理国家，这时最高权力就会从东宫切换到西宫。因为东宫和西宫，它比肩相邻，北宫的东宫和西宫，它两个前殿，相距只有七十米，离得很近，所以老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原来的皇后就变成了皇太后，她立刻可以从原来的中宫迁到西宫，然后在西宫来临朝称制。

太后在西宫通常会利用她的亲属——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兄弟——作为外戚来管理朝政。因为这两个宫——东宫和西宫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有三个门，南门是端门，西门是神虎门，东门叫云龙门，尚书、侍中等等这些谒者，这些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都在这个院子里。所以皇帝当政的时候命令来自东宫，太后当政的时候最高命令来自西宫，这样最高权力的切换会很顺利。

东汉北宫示意图

这么安排它有它的好处：一旦老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太后“临朝称制”，太后可以很顺利地接管权力，维持整个政局的稳定。但同时这个格局也带来了一个很严重的负面效应：在太后“临朝称制”，外戚当政的时期，小皇帝就在旁边的东宫，太后和外戚可以掌控整个的皇宫，小皇帝基本上处在被监管、甚至被软禁的这么一种状态，这样会导致外戚的权力过大。小皇帝长大以后，外戚应该把这个权力还给皇帝，但是东汉历史上的几家当政的外戚，他们都不肯主动退出，这样小皇帝只好发动政变，推翻外戚，夺回权力，这样一来，每一次最高权力从西宫回到东宫的时候，都会有一场流血政变，政变的结果会导致一个外戚家族覆灭，还会导致很多被外戚家族重用的大臣也受到打击——有的被杀，有的流放，有的撤职。总之，每一次外戚的权力回归，也就是西宫的权力回归东宫的时候，都会在政治上出现一次震荡。这样的震荡反复出现，也使东汉王朝从内部不断地被削弱，这是一个问题。

东汉南宫示意图

另外东汉的皇宫里，还有一点和西汉不太一样，就是东宫是皇帝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东宫的前殿、云台殿或者德阳殿，它都在殿中，但是皇帝办公和居住的地方，都在禁中。南宫的云台殿的后面有一个玉堂殿，是皇帝办公的地方。东汉的殿都分前后殿，玉堂前殿是皇帝办公的地方，玉堂后殿可能就是皇帝的寝宫。皇帝寝殿除了玉堂后殿以外，还有好几个殿，这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北宫前殿是德阳殿，德阳殿后面有个章德殿，章德前殿那是皇帝办公的地方，章德后殿还有其他几座殿，那是皇帝的寝殿。这里有一点和西汉不同：西汉的皇帝在承明殿办公，承明殿在殿中。而东汉皇帝办公的章德前殿、玉堂前殿，都在禁中。禁中是由宦官来管理的，殿中的官员，包括尚书、侍中，他们都不能随时进入禁中，有事可以进入，事办完了就要出去，皇帝在禁中办公，他需要有人帮助，于是他就要用宦官。

宦官当中能够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主要是两种职务，一个是中常侍，一个是小黄门。这样一个格局，就使得东汉的中常侍、小黄门，他们的权力比较大。东汉这一代，尤其是小皇帝在位的情况比较多，小皇帝从小生长在宫中，受到外戚的看管，他们很少和禁中以外的这些士大夫和官员们接触，他们认识的、相信的、熟悉的人，就是身边宦官，所以每一次小皇帝在夺权的时候，他要发动政变，都得依靠身边的宦官。像汉和帝、汉顺帝、汉桓帝，几次推翻外戚都是靠宦官。宦官拥立皇帝，他立功了，皇帝会对他们给予奖励，而且对他们越来越信任，越来越重用，在这个过程中，宦官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势力也越来越大。到了汉桓帝推翻外戚梁氏以后，当时的宦官，势力已经大到足以掌控桓帝、灵帝这两代成年皇帝，所以出现桓灵时期，宦官专权的这么一个局面。当然，东汉的外戚、宦官干政在中国历史上是比较显眼的，比较突出的，这有各种原因了，宫禁制度的安排，皇宫制度的变化对这个现象，也有一定影响。

来源：《山水读书》